13

【刊文存档 为朋友写的】

0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1

 

“诶七年级的,你是喜欢Karry吧?”

 

男校里这种关于同性之间的调侃似乎比讨论隔壁女校哪个女生肤白貌美更为风靡。顶着莫名其妙的第十条校规,萌动的也不知是无处宣泄的青春期荷尔蒙还是蠢蠢欲动的窥探欲。不过总归当真的人是少之又少,反正被调侃的无非就那两个人,马思远,和Karry。千智赫也是属于不会当真的人,甚至对这两个人总是被摆在一起说很有些乐见其成。因为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的话,那么就代表,他可以很安全,很安全地,喜欢Karry。

全世界都不能发现的这份喜欢,更不能让Karry知道。

所以当眼前这个从他一进这所学校就和他不对盘的天宇文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千智赫不得不当真。是和马班长特别熟悉的哥儿们,和Karry学长的交情也是匪浅,所以……是被发现了吗?

千智赫停下手中转着的笔,抬眼看向天宇文戏谑又轻蔑的眼神,被说中心事的那股子慌乱突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无名愤怒反倒让他冷静下来。承认不可能,否认你也不会信,但是归根究底——

“关你……”

“他当然喜欢我了。”脖颈处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勾得整个身子都重心不稳,他吓得赶紧抓住环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一抬头就看到勾起嘴角,懒懒笑着的Karry。

Karry拉开千智赫旁边的椅子直接跨坐下去,手仍旧死死地勾住他不放,“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宇文你不也喜欢我么。”

“……Karry男神,我说的是……”

“你说是吧,千智赫?”

指腹已经沁出汗来,臂弯的角度似乎在微不可查地缩小,小到他几乎可以看到Karry瞳仁里姿势怪异的自己,墨色深处还有一种令人沉溺其中的笑意,似漩涡般转啊转,转啊转。

……可不能再这样看下去了。

千智赫眨眨眼睛,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脖子从Karry手下解救出来,拿起笔继续转着,甜甜地笑,“是啊。”

 

是啊,那么多人喜欢你。

 

2

 

千智赫原也不是潜心捧着书本的乖宝宝。

每天公鸡堪堪打鸣的时候,他就一咕噜爬起来,站在老家久远年代铺就的石板台阶上,仰起小脸尽情地呼吸吐纳。等到远山深处投射下第一缕日光,爷爷就会给他扣上一顶小草帽,一老一小,走在乡间小路上,赶着一群温温吞吞踱着步的山羊。

到了夏天,蝉鸣四起,爷爷会带他去河边钓鱼。他总是背着个小鱼篓晃晃悠悠地跟在爷爷身后,趁爷爷钓鱼睡着的时候,就四周撒丫子跑,捕蝉抓青蛙,挖挖这挖挖那,就差没上树掏鸟蛋。只有被土狗追得嗷嗷直哭的时候,才会安安分分地躲在爷爷身后。

处处结满银霜的岁末季节,连看门的老狗小白都冷得把头蜷进已经不再雪白的皮毛里,软软地趴在门口,动也不动。而千智赫却每每一大早的就被爷爷叫起来,在满是沟壑的石阶上打太极。一勾拳一抬腿,颤颤巍巍,很是认真。也会在小阁楼上练上几笔书法,爷爷在写着他的名字,他站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用嘴夹着毛笔,自己的字练不好,还成天蹭了一身的墨,总被爷爷说是一只小皮猴。

 

可小皮猴肆无忌惮的童年,在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爷爷过世了。父母把他接回那个有着最大的房子和最酷的汽车的“家”,从此开始了所谓“别人家的孩子”的生活。

可是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知道城市不会有乡间的纯朴自由,却没想到阔别多年的“家”竟是一副充斥着经年累月的不睦和无休止的争吵模样。

几乎每晚半夜都能听到客厅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父亲努力压低声音的哄劝。而到了白天,父亲仍是一丝不苟的业界精英,母亲也还是他们告诉他的那样,一位高贵优雅的大家闺秀。

业界精英?大家闺秀?千智赫抱着字典查这几个字,却完全没法懂它们的意思,毕竟和他所见到的太不一样。

千智赫从不问父母之间为何争吵,从没有心去探寻这所大宅里貌似藏有的秘密,也无法感受自己血浓于水的父母对他的爱意。他所有对于一个美满家庭的认知,在那个他抱着轻松熊打开房门,站在楼上见到客厅里拿着麻绳哭喊的母亲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的父亲的晚上,都不复存在。

他并不害怕,那样可怖的场面在他心里留下的只是这样一个笃定的想法——原来两个人在一起,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个晚上的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呢。母亲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抱住千智赫和魔怔了似的重复念着“你要乖”,他默然感受着穿过头发的尖锐指甲,视线投向那个一脸颓然冒出胡渣的父亲,他瞬间就懂了什么是软弱无能。

从此以后,他便乖了。

乖巧地念书,乖巧地练书法。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敛尽孩童的顽劣并不是因为这对莫名其妙的父母一句又一句的“你要乖”,而是因为在爷爷去世前的床榻边,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千智赫握住他形如枯槁的手,听见他虚弱的翕动着的嘴唇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是——

“千千……你要乖……”

 

那好,我乖。

 

如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地过了将近又一个七年的时候,在他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脾性的时候,Karry出现了,出现得特别猝不及防。

夏夜慷慨赴死的飞蛾只留几片透明的翅翼飘在空中,和灰尘一起,洋洋洒洒。而他站在小巷入口,站在昏黄路灯投射下的一小圈光晕里,竟像是太阳,不合常理地出现在极夜尽头的,太阳。

“抢钱就抢钱,打人干什么?”

“打人就算了,打脸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谁?一中的Karry。”

“欠揍?还好吧,我觉得你们比较欠诶。”

而后便是一场凌厉至极的打斗。

千智赫默然看着这场面,手里握着失而复得的与爷爷的合照,莫名地觉得热。似乎浑身的血红细胞都在沸腾,连左边跳动的节奏都撞得他发痛,可他始终坐在角落里站不起来,像被冻住了一样没法动,只是静静望着那张精致的侧脸,任凭其肆意张扬地勾勒出硬朗的下颌。

然后呢?

然后……

 

“喂,发什么呆。”

右耳突如其来地被吐了一口热气,因为身在图书馆而用的气声听起来还挺暧昧,千智赫猛地清醒,这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因为不知道神游了多久而同时扒在一本书上动也不动的样子有多滑稽。偏偏身边多了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还凑得贼近的神游男主角,他神经兮兮地觉得有点紧张。

“……Karry学长,你怎么在这儿?”

“噢,路过。”

“……”

千智赫偷偷翻了个白眼,Karry明显是看到了,却也没说什么,大喇喇地直接从他手里把书抽了去。

“你喜欢看书?”

“嗯。”

“都看什么类型的?”

“唔…说不上来什么类型吧……好看就行。”

“这样……那,那种书也看?”

Karry贱兮兮地笑,而千智赫一脸茫然。

“……那种是哪种?”

“呃……生理健康,嗯。”

“课本吗?那当然看啊,要考试的。”

“……”

Karry默默地就不说话了,挂上耳机一言不发地挑起书来,嘴角一抽一抽的小动作坏得很可爱。这副情景在千智赫看来倒是稀奇,毕竟印象中是外放不羁,总是天上地下舍我其谁的架势,在自习室乃至整个一中整个片区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而现在却在他面前安安静静地翻着散着墨香的纸页,像极小时候阁楼里爷爷教他练字时的味道。

很好看,很好闻,还……很……热……

Karry忽然从书页里抬起头,摘下挂耳式的耳机戴在千智赫的右耳上,常年弹着吉他带着茧的指尖从耳廓绕到他耳后,一路轻柔按捏,一直滑到耳垂,脸也一如既往地靠得越来越近,近到千智赫以为自己的睫毛都能与他的拼接成一道向下凹陷的拱桥。而此刻耳机里恰好放着——

“她的睫毛,弯的嘴角,无预警地对我笑。没有预兆,出乎意料,竟然先对我示好……”

 

多像现实啊。

 

你的睫毛,弯的嘴角,用眼神对我拍照。我戒不掉,你的微笑,洋溢幸福的味道。

……?!

千智赫被脑子里自动篡改的歌词吓一跳,猛地后退一步,耳机都被甩了出去砸在书架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Karry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收好,有些错愕,“怎么了?”

千智赫摇摇头,“没,没事……就是耳朵有点疼。走吧学长,要闭馆了。”

“噢……诶你别走那么快……”

 

然后喜欢有什么关系,戒不掉又有什么关系,不要靠近就好了。

太阳,是不能靠近的。

 

3

 

圣诞节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八年级和九年级不约而同地进行小考,整个自习室就只剩下千智赫一个人。

长桌上摆着几个学长匆匆赶回教室而来不及收的笔记,天宇文的座位上还多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卡片。

啊,是圣诞节啊。

难怪觉得冷。

千智赫慢慢收好书包,在校服外面套了件白色棉服,关灯关窗,把椅子摆好。一切动作都进行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似的。他瞥了眼天宇文桌上花样百出的贺卡,又锁住Karry出奇干净的桌面,定定地看着,不自觉地从左到右咬着唇。

……还是给吧。

他拿出一封粉蓝色的信封,依旧温吞地扫描着长桌寻找放置的最佳位置。然而徘徊良久,从这里移到那里,又从那里移回面前,最终破罐破摔地斜插在Karry的包里。整个过程像是仪式,完成得视死如归。

“咔哒”一声反手带上门,走廊上的灯“啪”地响起,刚好能看见他叹出的白气。

 

真够冷的,他想。

 

A市的冬天是不下雪的,但并不阻碍湿冷的风一股股地往人类温暖的肌理钻,隆冬的时候能把人冻得发麻。当然现在还好,街上圣诞节的气氛浓郁,到处都响着铃儿响叮当的音乐,红色的圣诞元素像是提前过年。

可千智赫还是觉得冷,尤其是脸上突然被贴上一块冰凉冰凉的东西。

“圣诞快乐!送你的。”

女孩儿穿着红色呢大衣,一手牵着车,一手拿着彩虹棒棒糖,笑得有十二万分的甜美——是隔壁女校的顾颖。

千智赫愣了愣,接过来拿在手上转转,笑,“谢谢,圣诞快乐。”

“诶?怎么就你一个人,那几个学长呢?”

“他们今天考试。”

“啊……这么惨。”

“你是说他们考试惨,还是我一个人走惨?”

“哈哈,当然是他们啊,你嘛……我陪你走啊,就当谢谢你。”

千智赫垂眼把玩着棒棒糖,扯着嘴角,“不……”

“千智赫!”

车胎和地面发出刺啦的摩擦声,Karry裹着黑色长外套,骑着单车单脚撑地停在他们二人的斜前方回头看。

千智赫第一反应竟是看向顾颖,同年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被衣服衬得还是怎样,脸变得红扑扑的。千智赫提了提书包带,超长反射弧才接收到Karry在他俩之间来回扫荡的眼神,看得他心里一阵慌。

“……学长不是考试吗,这么快?”

“提前交了。你走得也挺快。”

……不然呢?

千智赫有点懵,他又不考试。

身边的顾颖此时往前推了推车,一改方才大咧咧的形象,声如细蚁,“Kar……”

“电灯泡。”

Karry冷哼一声长腿一收,一下子就扬长而去不见踪影,只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顾颖指了指自己,“电灯泡是在说……?”

“不,他是在说……圣诞树。”

周围确实有许多挂着各色彩灯的圣诞树,瓦数足够闪瞎眼,加上千智赫胡说八道得一本正经,顾颖真就信了,可是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十字路口和顾颖分别后,千智赫鼓着双颊拆了棒棒糖发泄似的含在嘴里,郁闷得不行。

电灯泡是几个意思,在说他?所以Karry喜欢的居然是顾颖吗?那他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走得也太慢了吧千智赫。”

千智赫叼着棒棒糖看着又出现在眼前的人,仍旧是单脚撑着地骑在车上的拉风样。是觉得这样停在街角很酷吗,骑车才骑到这里还好意思说我慢,刚才嫌我走得快现在又嫌走得慢是想怎样。

千智赫这样郁结地腹诽,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呵呵呵呵,我们又见面了诶Karry学长。”

“……呵呵呵呵。”Karry皮笑肉不笑地有样学样,眼神微眯起来像是危险的猫,一直往千智赫嘴里的棒棒糖瞟,“你…很喜欢吃糖?”

“唔……一般般吧。”

“是吗,我看你吃得很开心嘛。”

“……不吃难道扔了?很浪费啊。”

“那如果下次我请你吃糖,你也会帮我递情书咯?”

“什么情……”

……

噢。

他知道了。

千智赫后背涌上细细麻麻的凉意,一紧张就舔唇的他却没尝到半点糖的甜味,心里发虚,脑子也转不动说不出话,就那么站着。

Karry见他沉默,也没再多说什么,脚一蹬,把车往后骑了一点到他身边,从包里拿出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直接往千智赫怀里塞。

“……?”

“下次别帮女生送情书。我没生气,不过也不喜欢。听见没?”

“啊?”

“啧。”Karry伸手就扯了千智赫棉服的连帽盖在头上一阵按。

千智赫哇哇乱叫,掀开帽子就瞪他,然而并没什么卵用,反而瞪出了虎牙。

……也是够了啊喂。

“所以这是……礼物?”

“废话。”

“可是我没准备……”

“嘁,意料之内。”Karry大方地甩手,“本学长才不桑心……”

“真的啊?”

“必须真。”

嘁,真是幼稚。

千智赫好笑地抓过Karry的手,用自己的掌根去拍拍他的掌根,修剪得齐整的指甲比紫毫笔尖还要柔软流畅,厚实的掌心仿佛是一张印染上花纹的毛边纸。他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尽了寸心和梦境,而后往回拢成拳头紧紧包住,一双比雪还要亮的眼直直望进去。

 

“圣诞快乐,Karry学长。”

 

他好像不觉得冷了。

 

4

 

千智赫有那么点整理癖,看到什么乱糟糟的就脑疼,控制不住想去拾掇拾掇的冲动。所以当自习室的长桌被一堆卷子遮得昏天暗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都昏天暗地了。于是卷起袖子一张一张地铺开按学科整理,一小叠一小叠地放好。整到一半自习室里响起不和谐的口哨声,他知道那是谁,也就没去理,只是任谁看着好不容易叠起来的卷子被随意扔在桌上的书包掀飞在地上,脸色都不会太好。

天宇文大力地搬开椅子,瞥着弯腰下去捡卷子的千智赫,哼哼着翻白眼,“诶,你,我说你,你要当Karry男神的小跟班当到什么时候?”

千智赫在长桌下无奈地抿嘴,掸清了卷子上沾的灰才站起身,“我只是在整理东西而已,又和Karry有什么关系。”

“我天……连学长都不叫了直接叫Karry?”

“……有什么问题吗,宇文‘学长’?”

“噢,是没什么问题,反正以后你也很难在自习室见到Karry……”

千智赫手一顿,“什么?”

“什么什么,没什么啊……哎哟我去,马思远你要死啊。”

马思远卷着数学书进来就往天宇文头上敲,“你才要死,能不能好好说话啊能不能?!”

“我怎么就没好好说话了?!Karry本来就……”

“马班长,是……怎么回事?”

马思远捂住被千智赫截住话头又要骂骂咧咧的天宇文的嘴,“哎呀没事啊没事,Karry九年级的嘛,这次寒假放完不就中考倒计时了吗,他嫌自习室吵,作业效率低,就打算回家学,以后会少来自习室而已啦。喏你看,你手里拿的都是他的卷子。啧啧啧,九年级真可怕,天哪明年就轮到我了噢我不听我拒绝……”

他这才看清自己手里的卷子,每一门的成绩都很漂亮,空白位置只要对着光,就能看到课后复习密密麻麻的笔记印痕。

九年级啊。

是九年级的Karry学长。

天宇文说的没错,他的确很快,就难以见到他了。

 

“说什么呢你们?”

Karry从门外走进,拿着夹着笔的日程本,一眼就朝千智赫这里望过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走近。

站定。

“你……我靠。”他随意一扫,被分门别类有条有理的考卷惊得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Karry男神真是让人羡慕……”

马思远对天宇文满满都是嫌弃,“你又羡慕什么了。”

“羡慕有这么好的小学弟跟班啊……喂马思远你别再敲我了啊我告诉你!”

“你……”

“宇文。”Karry单手抱起考卷,姿态散漫地走到千智赫的另一边勾住他的脖子,把话说得极慢,“有时间多做做题,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千智赫他不是我的跟班,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懂?”

自习室一下静了,马思远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天宇文颇不服气,又只能怂怂地点头。而千智赫则没什么情绪,只冷眼看着这一切,也没从Karry的臂弯里挣出来,反倒大大方方地直接就近睨着他的侧脸,从翩然欲飞的睫毛到薄如蝉翼的唇形。

嗯。

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说他不是他的跟班;这个人,说他也不会是任何人的;这个人,说他就是他。可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人以后不来自习室的人,还是从别人口中。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千智赫心里一哂,偏了头从Karry手里绕出来勾起书包,“我先回教室了。”走得头也不回。

 

并不是没有情绪啊。

是真觉得他妈的没意思。

 

5

 

千智赫再一次踏入自习室是已经距离中考只剩一个月的时候。

期间也去过几次,不是被马思远以微笑攻势连哄带骗骗过去的,就是被天宇文威逼利诱逼过去的,原因大抵都是因为无聊,毕竟Karry不在,大家或多或少总觉得少了什么。至于自己和天宇文的关系因为借了他一次钱去哄隔壁女校的琪琪而有所缓和这件事情,他并不想承认。就连现在和天宇文并排走在去向自习室的路上他也很拒绝,倒不是因为天宇文这个人,而是自习室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天被顾颖拦下,他才不会这么主动地去没有Karry的自习室,反正Karry的到来和离开,都与他无关不是吗。

 

“怎么就和你无关了?你们不是很要好的吗?”

顾颖急得要哭的样子搞得千智赫脑仁一阵儿阵儿地疼,“Karry学长在闭关,我也有很多考试,大家都忙要怎么有关?还有到底是怎么了,站这儿都半天了也没听你说出个什么。”

“你真的没听说吗?!Karry接受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保送资格啊。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拼一拼考聿华的,我还想考聿华呢……”

“……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这个我也想知道吧?”

千智赫不说话了,在心里默默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

要说聿华和一中,都是A市最顶尖的两所高中。前者这所老牌名校就没从排位第一上下来过,后者为了超越它还不惜设了初中部——也就是他们所在的男校,来为高中部培养种子生。然而年年高考遥遥领先的依旧是聿华这棵常青树,那自然也会吸引男校里不少男生。于是从三年前开始,一中便开启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保送制度来挽留人才。

可是以那人的个性,退一万步都不会选保送这条路才对,否则也不会闭个关和人间蒸发似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脸这么臭?”

千智赫回过神,凉凉瞟他一眼,“在想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千智赫不是我说你,我觉得你好像变了,这个朋友之间嘛……”

“是变了,不然我怎么会借你钱。”

“……还能不能愉快地……”

“嘘——”

“?”

 

“你自己发疯凭什么把我也拉下水啊……”

“反正你必须答应……”

“Karry你真是够了,你有没有想过……”

“总之就这样……”

 

“咔哒”,自习室紧锁的门开了,趴门上的天宇文差点摔进去,而千智赫握紧书包带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出来的人。

“你干什么。”Karry睨着扒在自己身上的天宇文。

“不,不干什么,嘿嘿嘿嘿……”

“不干什么是干什么。”

“就……Karry男神,你不会想让马思远明年也去高中部吧,你们可不能抛下我啊……”

“嘁,好笑。”

“哪里好笑……”

Karry没再接茬,上下打量着一旁一直安静的人,“打球吗?”

千智赫越过Karry的肩膀,往自习室里望了望,“不……”

“好,去打球。”

“……”

 

 

临近考试,篮球场都没什么人,千智赫一放下书包就运球到半场中央,愣是没给Karry半点开口的机会。他知道Karry只是拿打球当个借口,可是他不是,他现在浑身都是想要甩出来的力气,特别是在自习室门外听到Karry和马思远的争执之后。

真是烦死了。

“喂千智赫,你是不是和你爸通电话了?”

“什……”一愣神球就被Karry断了,“么啊……”

千智赫无语地看着那人三步上篮,看着指尖转着球然后抱在手里慢悠悠走向他的那人,也不知道是更生气了还是更生气了。

哪有人打球还忽然问他这种问题的啊?!

“因为你每次和你爸打完电话都是这种脸啊。”Karry走到边上的长凳坐下,扔给他一瓶水。

“……有吗。”千智赫捏捏自己的脸,好像是有点僵,自己也确实在去自习室之前和父亲通了电话。可是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了解他了?明明有大半年没见过了啊?

“我没什么,学长你呢?”千智赫灌了一口水,“保送的事,到底怎么想的?”

Karry笑,“你猜啊。”

“……”千智赫又灌了一口水,“是因为,这里有很重要的朋友吗?”

他斟酌着字句,转头看向用手撑着身体,任性地伸长大长腿的人。傍晚的余晖照在他脸上,本就柔情似水的眼此时静静地望向远处,更是糅杂了款款情意。

“嗯。”

很轻地一句嗯却像是一块大石,把原本飘在水面上的叶子“咚”地砸向水底。

所以果然是因为这里有他吧。

“那你大可以去聿华等马班长胜利会师啊,这样不是更完美。”

Karry好像没听懂,呆了一会儿才坐正身体,“你们怎么老喜欢把我和他扯在一起?!”

“因为…因为你对马班长很好啊。”

“难道我对你不好?”

千智赫一愣,“那是不一样的。”

Karry默了,把头转到一边不看他不作声。千智赫不懂他怎么了,也不说话,一个人把瓶盖抛到半空又伸手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他们就沉默了多久。久到千智赫已经打算拿书包走人的时候,身侧忽然来了一句——

 

“是不一样。”

 

……噢,我从来都知道是不一样的啊。

你不用再强调一次吧。

 

6

 

Karry顺利升学的暑假,天宇文以为男神庆功和即将要升入惨无人道的九年级之前要进行最后的疯狂为名,号召了自习室的一帮人去自家表哥开的KTV准备high通宵。

即便年纪最大的Karry也不过15岁,但一群未成年始终对酒精类饮料充满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于是最后一个到的Karry一进包厢看到的便是已是大醉的天宇文和半醉半醒的马思远,两个人窝在沙发上靠着脑袋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倒是还能认得人脸,见到Karry腾腾地站起来嚷嚷着就把果酒递过来了。

“Ka…Karry,我敬你是我男神!”

“什么男神!我敬他是个大写的man!”

“他本来就是man好不好?!”

“噢……是,千智赫也是,也是大写的!”

“对对,那个七年级的,噢不对,应…应该是……”

“两位学长是喝多了吧,快坐下歇着别说话了。”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千智赫一身清爽,眼瞳澄明,在或明或暗的包厢里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半醉的马思远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赶紧把天宇文按在沙发上,“诶既然Karry来了,你们就点歌唱呗,买断的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赶紧唱一唱我们就回去咯?”

“嗯,”千智赫拿了麦递给Karry,“唱什么,我帮你点?”

“不了,嗓子有点疼,你唱吧,我都没听过你唱歌。”

“……并不好听。”

“好不好听也不是你说的,就当……毕业礼物?”

“学长又知道我没准备礼物了?”

“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吧。”

千智赫笑了。

并不是不喜欢准备这些心意啊,只是不想有羁绊不想有亏欠而已,断了一些你来我往发展的可能,断了那份喜欢发酵成爱和占有的念头,这样就算到最后没有结果也能有自我安慰的余地吧。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呢,拥有是失去的开始。

那么没有拥有过,也就没有失去过吧。

不过如果只是一首歌的分量,他还是给得起的。

 

千智赫走到高脚凳上坐着,把麦插好,包厢里旋转的光影圆圈打在他脸上,满目深情的模样是写满故事的歌者。

 

“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

“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

“原谅走过的那些曲折……

“原来留下的都是真的……

“纵然似梦啊,半醒着……

“笑着哭着都快活……”

 

他坐在台上,伴着低沉的钢琴旋律把有去无回的岁月静静吟唱,把好的坏的风景诉说成过往,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和脑子里当下在想着的,就只有一句话。

 

Karry学长,毕业快乐。

 

7

 

一年后的9月,马思远考上了聿华,天宇文去了三中,而千智赫正走在去往一中高中部的天桥上。一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只隔了一条街,中间用玻璃天桥相连,栏杆的外围攀附着些爬藤植物,郁郁葱葱。

穿过天桥便是图书馆和大礼堂。千智赫从后台的小门进去,直接走上主席台的阶梯,巨大的暗红色幕布贴着大大的“开学典礼”,远远地就能看到在调试讲台麦克风的Karry。

他理理衣服,走上前,笑眼盈盈的。

“Karry学长。”

“嗯……嗯?!你?!”Karry扶住差点掉下台去的麦,“你什么情况?今天是九年级的中考誓师会吧?”

“是啊。”

“那你到高中部干嘛,走错?”

“……我是新生代表……”

Karry“切”了一声,“念书念傻了吧,今天是9月1号又不是4月1号。”

千智赫不想理他了,学生会主席都不确定大会流程确定人员的么。

“Karry!一会儿要发言的新生代表到了吗,就是高一三班的千……千……”

“千智赫。”他朝来人微笑招手,“我就是。”

Karry实打实地愣住了,看看千智赫又看看副主席,还伸出五指和神算子似的算来算去,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你跳级?”

“嗯——”千智赫老神在在地点头,总算是开窍了。

“老邓拿保送资格作条件才答应你跳级的是不是,以前可没有先例。”

噢,七窍都开了……

“嗯……”

“那应该连跳两级才划算啊,既然你都这么想追随我了是吧,一起高考多好……”Karry顿时眉飞色舞,看得旁边的副主席一愣一愣的,平常不是黑面神吗。

千智赫则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正常不应该稍微可惜一下他不去聿华吗?!

“你以为我是神童啊,连跳两级怎么吃得消,再说……”

再说……

“再说什么?”

“没啦……”

“不过也还好你只跳一级……”

“为什么?”

“这样你还是得乖乖地叫我学长。”

千智赫一愣,转过头摸摸鼻子,但还是没忍住一秒笑开。

“嗯,那么Karry学长,请多指教了。”

 

再说我还是控制不了想要靠近你的贪心。

再说我还是想当你的学弟啊。

 

8

 

高中的课业重,特别是一中这种重点校,无论高一高三,每天都是能把你累成狗的节奏。像周一到周五的时候,除了楼上楼下打个照面,偶尔在办公室遇到会抱着练习册讨论会儿题目,回教室之前约一下下次打球的时间,千智赫和Karry基本很少碰面。

周末就更甚。

一中高中部是寄宿制,只有周末才允许学生回家。Karry自然是要回家的,而千智赫不是,他并不想回到那个家里。

回家能干什么呢,看他们俩吵架玩儿吗。

 

千智赫揉着眉心挂断第三次响起的手机,桌上的题怎么也看不进去。

“滋滋滋——”

啧。

“还让不让我复习了,我都说了不回……Karry?”

“……我在楼下,你下来。”

 

千智赫披了件外套,一下最后一级楼梯便看到Karry像两年前的圣诞节那样,单脚撑地坐在车上回头朝他望。

“够慢。去牵车。”

“去哪儿?”

“兜风。”

“……大冬天诶。”

“啧,刚刚在电话里那么凶的是……”

“好好好好好,等着啊。”

 

千智赫牵了车,跟在Karry后面骑出校外,骑出一个个十字路口,骑到一个他不太熟悉的地方。起初路是窄的,后来越骑越宽他便追上去与Karry并行,路灯也一盏一盏地渐次亮起来,照亮整个路面。

是近郊的江滨大道,大冬天的并没有什么人。

Karry把单车靠边停下,就近找了个秋千椅坐着,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千智赫过来,两个人就这么天寒地冻的在江滨公园荡秋千玩儿。

他和Karry用脚蹬地摇着秋千,幅度不大也就没什么风,除了本身就低的室外温,其实并不是特别冷。

 

刚刚入夜的江面沉寂无痕,白日里掠过其上的冬鸟回了不知地点的巢,大大小小的船舶都驶进岸边靠着,远处的灯塔在一闪一闪地不辞辛劳,守着还没有归来的旅人。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有它的归属,除了他。

千智赫吸吸鼻子,不由得收紧了外套,正想把手放进口袋里暖一暖莫名而生的凉意,而手背忽然覆上的温暖让他浑身一颤。

“你手怎么这么冰?”

Karry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正握着他的。

“没有很冰吧……”他试着抽回来,没挣开反倒被抓得更紧。

“我戴着手套都觉得你冰你觉得呢?”Karry冷着脸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一只递了过去,“戴上。没见过冬天骑车还不戴手套的,是想被冻死吗。”

“不是啊……”千智赫摸着毛线手套的纹路,也不戴上,“反正冻到没知觉了以后,就不会觉得冷了。”

如果没有感受过温暖,就不会觉得刺骨的冷有多冷,如果能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就总能在想要进一步的时候及时刹住,就像很多事情只要不要陷得太深,就不会那么难以抽离。

对父母是这样,对Karry也是这样。

所以他只跳了一级啊,那个把想要和Karry坐在同一所大学的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念头生生扼杀掉的他,多深谙此道。

Karry停下秋千,侧着身子细细地瞧着千智赫,“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变了什么?”

“比如……”Karry抓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帮他把手套戴上,“比如现在你居然这么不听话还要我亲自动手,比如你接电话看也不看就发火,再比如……你不觉得你已经很久没叫我学长了吗。”

“噗嗤,”千智赫舒展舒展戴上手套的五指,“人总要长大的嘛,学——长——”

“那既然长大了就不能逃避问题对不对,把手冻到没知觉是没有用的,到最后反而会裂。”Karry深看着他,“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一样。”

千智赫愣了,转过头去避开他别有深意的一眼,扬起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只盯着江上原本升起的半轮月亮,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变成月牙。

 

“起风了,回去吧。”

 

Karry,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些问题是没法解决的。

 

9

 

“智赫!千智赫!出来出来!”

副主席在窗外夺命连环call的时候,千智赫正戴着耳机边听歌边刷英语完形。一中的晚自习都安静得很,尤其是理科班,千智赫不好在教室里说话,便走了出去。

“怎么了?”

“你今天见过Karry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明天就要出发去北京竞赛了,我还有些细节要和他商量呢。我看平常他和你走得近,就来找你了。”

“好,没事,我去找找看。”

“诶……”

副主席一脸菜色,千智赫看得奇怪,“干嘛这副表情?”

“你知道聿华和三中都有高三学生跳楼的事吗……”

……全世界都跳楼了他也不会的好吗。

千智赫拍拍副主席的肩,“放心吧,他不会。”

不过他常去的那个地方……倒是真挺适合跳楼的。

 

千智赫小跑着从实验楼侧面的楼梯上去,连跨几级台阶到了最顶楼的空地。这片空地除了中央的一张小圆桌和几张小石凳之外,就是靠近边缘地带有一级台阶可以让人坐着思考人生。

千智赫慢慢向那里靠近,即便一片漆黑也还是能看出那儿有一个人,指尖细碎地落下一地星星点点的火光,周身笼罩着说不出的寂寥和一种……极致的性感。

他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自打Karry进入高三以后,千智赫总会陪他来这片空地上坐着,看着他默默地点上一根,也不阻拦,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抽完了一根也就各回各的宿舍。

那于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是最最宁静的一刻。

 

千智赫照旧在他身边坐下,看他往日扫弦的指尖夹着点点星火。

是好看的,从人到手指。

“来一根么。”Karry头都没回就知道是他。

他摇摇头,“不用。”

Karry看他一眼,把还有大半截的烟头按灭,屈起膝盖抱着腿望向远处,眸色比墨蓝的天还要深远。

“你是不是说过想考北大来着。”

“嗯。”

“明天的比赛如果拿了第一名,我就能保送北大了。”

“那很好啊。”

“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

“你是压力太大了,就算没有第一名也没关系的,以你的实力,考也是能考得进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怕,”Karry转过头来看着他,“其实你知道我在怕什么的吧。”

千智赫想了想,也回看向他,“怕……不可控的因素吗?不管是比赛还是考试。”

“不可控……”Karry咬着这三个字,轻轻笑,开始说起另一件事,“前几天有老师给我们高三开心理讲座,说到早恋。她说,在高三这个阶段要么就不要恋爱,要么就不要分手……”

“嗯……挺有道理的。”

“是啊,她还说,喜欢一个人是可以检验的。如果你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

Karry停了下来,等了半天也没下文。

千智赫犹疑地开口,“会怎……”

后脑猛地被往前一带,鼻尖十分契合地相触到一起,稍一放松就充盈着好闻到窒息的淡淡烟草味。千智赫瞪大了眼睛,眨都不敢眨,是只要一动就能带着对方的睫毛也一起呼扇的距离,只能死咬住唇听着如震天擂鼓的心跳。

“就会像现在这样。”Karry侧过头,薄唇有意无意地扫过千智赫的耳廓。

 

“千智赫,我们北大见吧。”

 

不可控了。

 

10

 

高三对千智赫来说并没有多难熬,反正从七岁以后每天做的最多就是念书,不过是强度最大的一年罢了,加上每天总能收到已经在北大的Karry拍来食堂物美价廉的饭菜照片来勾引他,刷起题来都倍儿有劲儿。

饭菜啊……好像有许久没有回家吃饭了。

他并不是完全对那个家没有眷恋的人,毕竟始终还是个孩子,也会在周末舍友家长来送饭时候心生艳羡,会和同学在校外的小摊吃东西的时候,看见在摊上帮忙的老板娘的儿子,代入自己脑补出父慈子孝母亲贤惠的画面。

总而言之,他是有点想家的。

也许他不该逃避太久?也许他们会因为自己高三而有所收敛?至少在他面前维持一下表面的和平也不是很难吧?

那就……follow my heart好了。

 

千智赫这样想着,便打包了三份元宵准备回家,怕路上颠簸给洒了也就不骑车。

他一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护在怀里,拿了钥匙开门站在玄关,“我回来了”还没到嘴边,一个花瓶“砰”地砸碎在他身侧的墙,壁画都被震了下来。花瓶飞起的碎片割得他手一痛,脸上也被划出细细的血痕,装着三份元宵的袋子全部落在了地上,浓香的红枣水从袋子里渗出来,一汩一汩地流向客厅的羊毛毯,黏腻恶心,一片狼藉。

他一步步走向客厅,沙发上是神情木然的母亲,半跪在地上的是收拾残局的父亲。

所以他果真不该回来吧。

“有意思吗。”

父亲自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而母亲看到千智赫手背向下滴着血,又是惊恐又是愧疚,就要向千智赫冲过去。

“你别过来!”

“千千……”

“你们这样到底是做给谁看,我吗?”

“不是的千千……”

“既然两个人在一起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分开?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们还不分开?”千智赫紧紧握住拳头,手背伤口的撕裂感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千千,”父亲沙哑着声音唤着,“你还小,你不懂……”

千智赫冷哼一声,瞪着泛红的眼睛,“我是不懂,我这辈子都不想懂。”他往后退,边后退边冷笑,“你们尽管互相折磨到死好了,我等着看。”

 

我为什么要懂你们曾经是如何相爱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副剑拔弩张的境地的?这些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一脉相承就要承受这一切吗?谁规定的?你们吗?

 

千智赫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他跑出家门,不知道跑了多远多久,跑到胸口像拉风箱一样撕裂地疼,半蹲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的时候,冬衣的口袋忽然“滋滋”地响了。

他接起来,连放在耳边的力气都没有,就看着屏幕传来遥远的声音。

 

“千智赫我在后街,你过来,我们去看花灯……”

 

11

 

每年的元宵节,后街都会举办盛大的灯会,人声鼎沸,亮如白昼。

千智赫背着书包,手上缠着绷带,像游魂一样逆行在人流中。所有人都和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沉浸在热闹繁华的盛会,唯独他一人,手里一直拿着手机,听着刚从老家回来的那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絮叨得手机都发烫。

“我元宵节把你喊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不过我昨天回来明天就得返校只有今天有时间也没办法……

“你最近怎么样,高三压力大就和我说,反正我有空……

“诶我说你到了没有,今年的兔子花灯做得特别可爱啊……”

千智赫听得嘴角上扬,眼角亮亮的。

他看到了,看到前面人流中那个高挑的,转着兔子花灯玩儿的少年,头发染了层浅浅的亚麻,也拿着手机在说话,笑得很温柔。

“嗯,我知道。”

“嘁,你到哪儿了你就知道……”

“快到了……”

他和他之间隔着重重人海,他并不往前,就在后面跟着,随着人潮行进,视线紧紧锁住他的背。

“对了,你今天……有回家吗?”

千智赫蓦地哑了。

“……嗯。”

“噢……还好吗?”

“好啊,特别好,还一起吃了元宵呢,我买的。”

“这么棒!”

“是吧,我很棒吧。”

“是是是,你到底到哪儿了啊……”

“快到了。”

“啧,快零点了啊千智赫,你速度好吧?”

他深吸一口气,“好——就快了……”

“你真是龟速,我找你好了。”

“你别!”

 

“砰——砰砰——砰——”

 

后街尽头的天空突然升起巨大烟花,银色的光束从中间散开,化作流火拼成一个完满的圆,而后发散开去化作一支箭,穿过又一朵腾空而起的红心烟花。

零点了。

所有人都驻足在原地抬头看,而千智赫只远远地看向人海中那个他唯一能看得到的人,那个人贴着手机的唇瓣一张一合,手机里却怎么也听不清。

“你刚刚说什么?”

千智赫紧握住手机,一步步地向后退,眼睛始终看着他,绷带都浸出血来。

“我说……元宵节快乐啊千智赫。”

他笑着,最后看了一眼在人潮中抬头看烟花的男孩,“嗯,元宵节快乐,Karry学长。”

烫得灼人的手机从耳边放下,没有按下挂断键,任凭那一头还在响着声音,一点一点地从手心滑落掉在地上,手背的伤口也越裂越开,顺着绷带丝线向下滴着血,他头也不回地朝后街入口处走去,踩出一地荆棘。

 

 

断了吧。

都该断了。

 

12

 

千智赫就这样销声匿迹,没再去买新的手机,没再和任何人联系,一直到高考结束。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天宇文又把自习室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地方依旧是他表哥的KTV,场景也都一模一样。Karry依旧是最后一个到的,千智赫依旧是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便撞上他知道避无可避的人,唯一不同的只有当年的果酒如今已换成了百威。

一群刚刚成年的男生对K歌都兴致缺缺,只想着怎么玩儿游戏怎么把人灌醉看他们丑态百出。而千智赫和Karry是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在沙发角落里窝着听电视上随机播的歌,一个坐在他的对角线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的诡异气氛纵使天宇文和马思远神经大条得玩儿的嗨翻天也都嗅出不对。

“怎么办啊马思远……”

“什么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去叫你男神过来一起玩儿啊。”

“我怂!”

“我也怂!”

“……你可是班长!”

“班长就不能怂了?”

“你俩够了。”Karry忍无可忍地瞟了他们一眼,视线扫了一圈又停在那个角落的那个人身上,“有个游戏挺好玩儿的,来吗。”

“玩玩玩儿,千智赫一起啊……”

千智赫呆了好一会儿,好像才感觉到大家都在等他的回应特别是某人似的,慢慢地转头开口,“什么?”

“I never。敢吗。”

Karry死盯住他,目光灼人得都能在他身上烧出一个窟窿。

也罢,既然来了也是没想躲的。

千智赫站起来,坦坦荡荡,“怎么玩儿。”

“每个人伸出十个指头,每个人说一件事情,假如这件事情是只有你做过而其他人都没做过的,那么其他人就要收回一个手指,最后剩下手指最少的算输。”

“……好。”

酒过三巡,最后只剩下Karry和千智赫两个人都只剩下一个手指。

Karry嘴角一勾,“你觉得你会赢吗。”

千智赫不看他,“你快说吧。”

“那我说了。”Karry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这里在座的,有我喜欢的人。”

……

……

……

看,他就是这样啊。

自信骄傲,张狂恣意,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想要的答案就算是用逼的也要听你说出口。

可是没有答案啊Karry。

我没有答案。

 

千智赫倒了酒,把手指收回拳头死死扣住,一饮而尽。

 

“我认输。”

 

Karry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眼眶泛着红,就要泛出血来。他顾自开了酒,一口气吹完抹了抹嘴角,说,“你过来。”

就像高中时候他带他去兜风时候说的“你下来”,就像去年元宵节他在电话里邀他赏灯的“你过来”,他就是有这个把握他不会不来对吧。

千智赫笑笑,有句成语是什么呢。

是事不过三啊。

 

千智赫跟了出去,走到拐角被大力拽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相对站着,脸颊都透着酒精的红,双眼却都是湖泊的蓝。

Karry头靠在墙上,握了握拳头又松了,艰难地扯着嘴角,自言自语,喃喃得很颓然。

“那天在后街,你突然没声音我真的很担心……

“后来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你都没来,我也找不到……

“所以九月份的北大,你也不会来对吧……

“刚才的游戏,你是在说谎吧千智赫……

“说谎也要喝酒的你知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只有我知道你在说谎……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

是啊,他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呢。

千智赫也靠在墙上,想伸出手牵一牵面前这个人的,想知道是不是还是和那个圣诞节一样温软安心。

可是不行啊,是不可以的。

他终究没伸出手去,终究把他和他之间变成了这般不可控制的地步。

该怪谁呢。

是该怪他的吧。

是他放任自己的贪心离他越来越近,是他沉溺于他对他的那些好里不愿清醒,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离得远远的,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本来就是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就断得再彻底一些吧。

我不要我们走到相看两厌的那一步。

我不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到此为止就好。

 

“我要出国了,Karry。”

 

13

 

南安普顿的天气很好,千智赫简单收拾了行李,只身一人飞到了这有暖暖阳光没有雾的大洋彼岸。

满头白发的房东老太太很硬朗,成天举着个拐棍对自家老头子飚着地道的英格力士,老爷爷也由着她,笑出一口没牙了的床。老太太还很慷慨,送给千智赫一张可以摆在阳台上的躺椅,实则是想敦促老爷爷下楼锻炼不要一天到晚宅在家。

千智赫是满心欢喜的,因为他每每看到那躺椅,总会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做的那张吊床。那两颗柿子树之间的吊床,扑满堪堪成熟的柿子香气的秋天,再也不会有了。

 

于是天气好的时候,千智赫就会躺在躺椅上看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掉落在地上被风吹开的书页,不是画着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就是在一片麦田里等待的狐狸。偶尔还会有飞来的麻雀停在翻开的扉页上,低头看着那极具霸气的“Karry送的”怎么也看不懂,扑棱下几片羽毛,就飞走了。

他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做着同一个梦。

他走在街上,在跨年的日子里看异国的烟花,被街区汹涌的人潮推着向前。他在人流中转来转去,没有半点企盼新年的兴奋,不知所措地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在找一个背影,抑或是在寻一个声音,周围为迎接新年而高呼的倒数他都听不到,他能听到的,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的,只有那年那句被他丢在后街,那个穿越人海和风声而来的,来自那个男孩的祝福。

 

“千千,情人节快乐。”

 

那年的元宵节,是2月13日。

从那天开始,他就学会说谎了。

评论(61)

热度(541)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Para|Powered by LOFTER